中国大约有1728万卡车司机,常年生活在公路和驾驶室。在这个高危和倦怠的旅途里,还隐身着一群人,男性卡车司机的配偶,她们通常被称为“卡嫂”。
中国学者马丹长期关注女性卡车司机、卡嫂的生存境遇,她曾估算,我国的“卡嫂”群体约有1482万人,跟车“卡嫂”约有317万人。她们和丈夫一起为中国74%的货运量贡献力量,但她们的奉献和困境,于大众却是隔绝的。
“卡嫂”,这个依据丈夫的职业给女性群体命名的称呼,远远不足以代表她们。来自河北的田娜,开车、跟车12年,练就过硬驾驶技术,却曾听到货主说“ 早知道是女的就不给这个单子”;来自东北的小柒,带着27个月大的女儿跟车,身兼司机、帮工、主妇、母亲多重角色;来自江苏的祁倩倩在公路上寻找自我,逃离流水线开卡车,后来选择从事道路救援,帮助更多卡友……
这些女性把自己的卡车生活搬到快手上,她们展示技能、开车、做饭、互相帮助,也尝试直播、带货,提高家庭收入。在真实的“隐形”困境之外,她们还是在夹缝里,努力握紧自己生活的方向盘。
等待考试的30多人里,只站着她一名女性。田娜注意到,她报名的A2驾照,无论是考试还是练车,都只有她一个女性。来考试时,教练们都问她:“你一个女的,考A2驾驶证干啥?”她也只是笑笑:“那肯定是有用呗。”
A2驾照是最难考的货运驾照之一,田娜跑车多年,像她一样的B2女司机不多, A2女司机更是寥寥。一个多月前,她一次通过了理论考试,这天来路考,仅科目二就包括16个场地测验项目。
测试时,田娜需要踏上13米长、载重以吨计量的半挂牵引车。驱动车子,要通过和车宽几乎等齐的限宽门,还有场地模拟的湿滑路段、连续急弯山区道路,这相当考验司机的技术和心理素质,但田娜觉得不能畏难。
一年前的春天,故乡河北绿树冒青芽的时候,田娜随驾驶半挂卡车的丈夫,深入,送当地道路基建需要的钢筋。他们走214国道,这条国道是万千旅人向往的圣地,但田娜无心看风景。
途经青海玉树时,落了雪。一路向前,丈夫开车驶过泥泞狭窄的山路,紧接着是无止境的转弯和上坡。有段盘山路没有护栏,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里,驾驶座上的丈夫屏息凝气,田娜也不敢出声,坐在下卧铺帮他看路。车窗玻璃外,车身左侧是石壁,右侧就是悬崖,浑黄的河水奔腾而下。
终于将物资送给货主后,他们和同去的卡友一起回程。田娜家的卡车最大,跟在最后。路过一处矮山,田娜坐在下卧铺看路,突然听到车窗外轰然一声巨响,她的身体也随着卡车一阵震动。
是泥石流。丈夫下车查看,田娜赶紧去摸手机,得打电话救援,但手机没信号。两人呼喊前面司机帮忙,声音淹没在隆隆的风里,同行的卡车已经开远了。丈夫决定徒步去找救援,田娜留在车里等待。
两个小时过去,她从未觉得时间可以那么漫长。终于,她远远看到丈夫踩着泥泞,身后跟着一辆装载车。好心的藏民、同行的卡友赶来帮助他们,齐心将车子拉出泥淖。两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,她记得丈夫说,“这一趟之后,以后再高的运费也不来这里了。”
田娜是个80后,来自河北农村,她个头不高,长着张娃娃脸,说线年,田娜和从事农机修理的丈夫结婚了,婚后不久,两人花光积蓄,买下第一辆二手货车。9年间,又先后换成4米2、9米6的高栏卡车。
卡车司机一跑长途货运就是几千公里,一个人开车赶路太累,为避免疲劳驾驶造成事故,通常有两位司机一起,轮换开车、休息。他们背着车贷、日常开销的压力,请不起月薪几千甚至上万的驾驶员,田娜便去考了C本驾照,坐上了副驾驶,后来又增驾了B本驾照。
跑车前10年,田娜首要是个女司机。夫妻俩分工,丈夫通常负责路况更难的白天、午夜时段,田娜后半夜值班。或者丈夫开车太累,以及即将开满4个小时,这是北斗系统识别司机连续开车的最高限度,丈夫需要补觉、休息,田娜就插上自己的司机卡,轮班开上几百公里。
直到2021年,夫妻俩换了辆13米的半挂卡车。持有B2驾照好几年的田娜,想要去考取A2驾照,被丈夫心疼地阻止了。
由于常常每天坐着开车12小时以上,丈夫患有肩周炎、颈椎病、胳膊打过封闭,脑袋左后方的血管处,还被检查出长了个小肿瘤,“医生说是久坐的缘故”。他对既跟车、又开车的妻子觉得亏欠,也不想“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”。丈夫对田娜说,“你别开车了,就跟车洗洗衣做做饭吧”。
但实际上,跟车卡嫂,远不止洗衣做饭的工作。不开车的时候,田娜也休息不安稳。丈夫晚上开车,她怕他困了分心,陪他聊天,给他递水,还要帮着看红绿灯、提醒他路上突然钻出的电瓶车。
他熬多久,她也尽力熬着。有时晚上拉绿通送蔬菜,货主着急,1300多公里要求18小时内送到,晚送影响售卖,可能要扣运费。这意味着除了“开到快4个小时,休息20分钟”,丈夫整晚不得休息。解困主要靠喝速溶咖啡,最多一次,他用冷水兑速溶咖啡,一晚上喝了12袋。
田娜心疼丈夫。去那次,来回一个月左右,丈夫独自一人往返开了7200公里。进藏后,两人吃不好睡不好,高反严重,“一摁太阳穴眼睛就要跳出来”,看到丈夫忍着头痛和疲倦开车的时候,她多想像从前替他开一段。
从回来,田娜增驾A2的念头愈发强烈。但A2驾照通过率不高,她在不跑车的时间里尽量练习,一度做梦都梦见自己通过了驾照考试。
好在,她一次就过了。最后一项路考通过,田娜心情激动,连教练也很意外:“这一场重考的、练了半个多月的都有,谁通过,都没想到你能通过!”
田娜和丈夫一起开货车的最初几年,适逢电商蓬勃发展,运力需求大增,那是卡车司机黄金时代的尾巴。她记得,和丈夫跑固定货栈,如果从河北任丘通承德围场,跑一趟零单400多公里,到手能剩1000多元。
之后,闯入卡车货运行业的人越来越多。到了2016年,卡车司机的数量达到了顶峰,3000万。后来,田娜家里4米2的货车,也与时俱进换成了9米6的卡车。
不过,田娜明显感觉到,运力过剩,分到个体卡车司机里的单子变少了,运费也更低廉。现在,在运货app找货,竞争激烈,车贷、维修保养卡车费用的压力下,一些货车司机只得低价抢单。再跑类似的零单,她和丈夫到手只能剩几百元。也是在那时起,她看见,跑车路上,跟车的卡嫂多了起来。
跟车卡嫂中,有人像田娜这样考到驾照,身兼司机、帮工、主妇等多重角色。卡车驾照难考,即便是不替丈夫开车的卡嫂,她们也代替了卡车上,原本需要花两三千元雇佣的“押货工”角色,防止丢油、丢货物等。且比起雇工,她们显然更省心,也更负责。
但在卡车这个男性化的生产领域中,男性司机主要负责的开车和得到的运费被视为核心,女人们的劳动却常常被视为是“无偿的”、不被看见的。
卡嫂们“默认”要负责家务。卡车司机常年奔走在公路上,驾驶室被视作他们“流动的家”。来自东北的卡嫂小柒,和丈夫开一辆9米6的高栏车。她的快手主页上,记录了她将杂乱的两平米驾驶室,营造成小家的过程:她在正副驾驶座的空隙,放了个焊接铁架,塞上两个收纳盒,放着锅碗、调料、土豆等耐放食物。晚上铺上被子就能睡觉,白天收起被子,就成为她的灶台。她坐在上头包饺子,烙葱花饼,焖排骨。如果停车时间宽裕,她会引来卡车水箱的水,洗一家三口的衣服,晾在卡车车厢里。
如果家中无人分担育儿的责任,有些卡嫂需要在卡车上育儿。小柒就是其中一位,女儿27个月时,小柒就带着女儿上了卡车。丈夫主要负责开车,小柒擅长找货和货主沟通,这部分主要成了她的工作。每天早上醒来,小柒先去网络货运平台上寻找货单。白天,她要边照顾女儿边在颠簸的车厢上做饭、整理。晚上丈夫累了休息,小柒要先把女儿哄睡或者安抚好,替丈夫开一阵。
当然,需要余暇经营家的烟火气,是卡车生活中奢侈、少有的一面。多数时间里,卡嫂们几乎都在和丈夫一起,和紧张的货运工作作战。
丈夫开车时,田娜的时间也被琐碎的工作充斥着。除了帮丈夫看路,她也会找货、配货。卡车抵达后,丈夫去倒车,田娜要帮他看车距。工人卸货,她还要看货、数货。还负责给卡车加尿素,她力气很大,能双手各拎起25公斤的尿素桶,一把甩到一米多高的尿素罐边上。车上没装自动雨布时,要和丈夫一起搭雨布。
有时丈夫熬不住,停车补觉,她得醒着。公路上经常有冲油箱、货物来的不速之客。有些卡嫂靠嚼辣椒、吃芥末提神,她一跟车嘴巴就上火、长泡,吃不了刺激的,就一局一局地打提神。
有一次,他们拉一车牛奶,凌晨两点,丈夫在补觉。她坐在驾驶座,打游戏提神时,感觉到卡车轻微晃动。她透过倒视镜,看见车边,一个男人坐在一辆摩托车上。她悄悄喊醒丈夫,丈夫拿着撬棍下车,大骂偷车贼。紧接着,晃荡的卡车上跳下一个人影,落在摩托上,原来是两个人是在接应偷牛奶。摩托车迅速开走了。不过她想来仍后怕,跟丈夫说:“下次在车里摁喇叭吓唬他们得了。万一下车他们打伤了你怎么办?”
卡车上的夫妻们,共同承担这个行业的风险和压力。来自江苏、今年38岁的祁倩倩,是怀着憧憬进入这行的。2017年,她还在老家工厂的流水线做普工,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,日复一日在枯燥、重复的操作台上,她觉得自己活得好像个复读机。
祁倩倩想要走出那种单调的生活,她在短视频上看到女卡车司机,“很威风、居高临下地坐在驾驶座,出个车,游山玩水,自由自在”,这令她心生向往。随即就去考了驾照,和当时的丈夫一起开起了重卡。
在路上的日子,她很快发现了想象与真实的落差,“哪有时间去看什么风景,连吃饭都是个问题。”开卡车那几年,她庆幸自己没出过大的事故,但即便如此,他们忍受着熬夜、伤病,背着高昂的车贷,即便遇上一次小事故,一年的辛苦也都白费。
有一次,他们从安徽到江苏,送一车大理石,连夜开车,早晨到了卸货点。等待卸货时,附近店面的一个老板让他们挪一下车,他想开车开过去。齐倩倩担心挪动后大理石滑脱,禁不住对方一再地要求,他们只好挪动了自己的车子,结果“哗啦”一声,一车大理石倾倒下来,还把门店的玻璃、大理石砸倒了。她记得自己当时里仅剩1000多元,为了凑够几万块的赔偿,那一天,她借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人,直到夜里九点,两人才疲惫地开车回到家。
在公路上四海为家、走走停停的卡车生涯里,田娜会在快手上分享卡车日常。但即使她做了这么多,作为妻子、母亲与主妇的身份,仍在被放大和审判。
无论是作为女卡车司机,还是卡嫂,在这个行业,对女性的性别歧视,总是会时不时地刺她一下。几年前,丈夫帮人卸货时,脚踝意外粉碎性骨折无法开车,田娜坐着主驾,开了二十多天,但因为性别,她“没少被人茬过”。
一次,田娜去给货主拉一棵树,由于树的长度超长,大门狭窄,接连两把,她没倒进去。货主说:“怎么是一个女的跑车,早知道是女司机就不用了。”她也没生气,只说, “你相信我肯定能给你倒进去。”那一把,她倒进去了。
田娜说自己是那类谦虚低调的传统女性,但提到开车技术,她觉得“技术分人,分新手和老师傅,不分男女。”开夫妻车,男女分工、性格、性别都互补。但是,她也很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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